寒潭雁影
序:旅途季节
大概是那份属于宿世的故土情结的牵引吧,安居后的我,在接过一个长途电话后,就决心毫无保留地把生命交付给那片瑰丽多姿的骆鸟形土地了。
七天七夜的漫长旅途,跨越了大半个中国,一幅连绵的季节风景画锦绣屏风一般地在窗外舒展。
榕城作为起点站,炎热的暑气经久不散,上车前买的一袋水果都闪着夏日太阳一样的明亮的光泽。交替的日升月落中,武汉、重庆都被抛在脑后,凉意也一分分地融进了车厢里污浊的空气中。
驶上了川藏高原,在两山如屏障的谷底,公车不紧不忙地逆着一条河爬坡,眼前完全是一幅浓彩涂抹的油画:针叶林浓绿的底色上,灌木、乔木的红黄点缀斑斓如虎厚重如织,而背景的蓝天白云却又象柯达相纸上所显现的高远轻盈,至于那条咆哮的河流则将山脚的巨石啃啮得千年松根一样错综盘曲。这一切的景象,都是在下午柔黄的阳光中透现,很快就如同挥手告别一般地被浓重暮色所淹没。
新的旅程在喇叭声穿不透的沉雾中开始,潜行了整个上午,公车冲出云海,追上了太阳,一个灼热的中午即将来临,但一阵山风过后,顺手就将雨帘挂上了车窗。紧接着寒意不打招呼地渗满了整个车厢,漫天飞落着鹅毛大雪,车子也停住了——挡风玻璃上的雨水积雪已经凝结成一片模糊的冰花。
没等我们放眼浏览这第一场雪中的山川景观,太阳从云朵后露出脸来,雪也幻术一样地立即停了,公车的喇叭再一次鸣响。虽然还有冷意,但想着即将到达的雪域圣地,心中竟有按捺不住的喜悦和温暖。
一、殊胜缘起
“能够迎着冬季的第一场雪来到此地,对你们而言,这实在是一个殊胜的缘起。”初抵喇荣,我们几位同学促膝交谈到深夜,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句话。
旅途劳累和高原反应使得我在初来的几天里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每天都要服好几包“雪山红景天”,里里外外都由别人替我打点。
同学们都知道我是个孤僻的人。几天后,就计划四处借钱给我造一间小木屋,其中的钢炉、牛粪、木柴以及锅碗刀铲米菜油盐等生活必须品都一一准备好,打算让我在衣食无虑的环境中自做自食,闭门学修。
当他们找我谈及此事时,竟不亚于火上浇了一桶油,他们忽略了我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五加行刚刚起修却恨不得十天半月就完成,再加上身心还没完全适应全新的环境——这里的生活习惯和汉地的丛林有很大的差异,简直象是热锅上的蚂蚁。每天夜晚都是带着懊恼入眠。
虽然他们一再说:“既然让你过来,目的就是在佛法上让你受益,如果为了生活上的困难而离开,我们会不安的,你尽管放心,就是借钱欠债,我们决不会让同学挨冻受饿。”但为了各自的经济利益和学修,我还是在几天内陆续购齐了生活用品,另起炉灶了。
可是好逸恶劳的习气使得我面对生活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波折都感到手足无措,今冬的牛粪奇缺,每天生火做饭只能从邻居处借,山上有很多放生的牦牛,如果自己抽空去拾牛粪,一个下午估计也会有两三袋的成绩。但是,我那可怜的清高和孤傲一直放不下,结果一天只能开火一次。尤其是停电的夜晚,床头点着两根蜡烛,面前放着《入菩萨行》、《大圆满前行》的讲义,人却一直在发呆。而那打着“包不流泪”广告的烛火在寒冷中哆嗦个不停,时不时流下一大滴浑浊的泪来。
记得九华山佛学院毕业前夕,我曾被评为“老修行”之一,尽管当时的我非常谦虚地说:“实在惭愧。”但内心未尝不泛起“大概我是能算得上一个老修行”的波澜,可是现实却冷默地讥讽着我,生活难以自立,岂能利物利人?
虽然在给外地同学的信中,我曾写下了这样一段充满自信的文字:“此地的条件较之内地要艰苦,但对于修行人而言则更是一种机遇和挑战,多一些经历和磨炼,会使我更加成熟和坚强的,别人能在这里常住,我为什么就不能呢?!”可是现在想来,这样慷慨激昂的高论就象肥皂泡一样,又大又好看,却经不起一点推敲。
出家前的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披剃后又一直住在供养无匮的丛林中,所谓的劳动只是每天早饭后清扫一下寺院的卫生。这固然为我创造了良好的学修条件,但却缺少了历练的机会。十方信施被习以为常地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福报所至,享受时难得生起感恩之念,至于“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对联虽然贴在斋堂大门上,心理上却从未因此产生震憾,当然,“惜福”的言语也偶尔会从口头滑出来,只不过是用来劝别人的……从因果上看,这固然是前世的福报所招致,但从修行的角度衡量,则未尝不是一种障碍。物质条件的充足对于心性未定习气较重的年轻出家人,往往成为懈怠放逸的助缘,不知不觉中腐蚀了他们的出离心和精进,所以祖师说:衣丰食暖住处安适,有善施主一切备具,法不成就适成魔怨。
从表面上看,现在是物质文明发达的时期,深刻观察,不如说是物质欲望膨胀的年代,外在的依报充足使得人本身的正报相应萎缩,心为物役导致人类缺乏顶天立地的气势,所以有人说:在末法时期,不要说成道开悟,能够不求名闻利养,老老实实做个本分修行人的青年已属凤毛麟角。
相反,正法时期的出家人,包括一些大阿罗汉,也都一无例外地托钵乞食,三衣为足,其艰苦由此可见一斑,但证果悟道的却不计其数。
以我为典型,现在的很多青年僧人,口头上的文章能说一大通,生活中却懒散成性,更勿论菩萨道的种种难行苦行了。“骄娇”之气特甚,就象是“曲儿小腔儿大”的喇叭。
非常感谢两位同学,如果不是他们打电话把我拉来,让环境的考验不言自明地凸现出我的脆弱习气和愚痴的话,恐怕我还在自我陶醉中做着迷梦呢?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缘起。
闹钟的嘀哒声在催我赶着预习明天讲考的任务,现实照见了我的不足,但又不允许我苟且下去,这更是一个殊胜的缘起。
二、歧路之灯
整个上午赶着整理凌乱的小木屋。繁重的学修生活间隙,放假日子的二十四个小时跑得特快,临近中午了,眼前还是一片乱七八糟的景象。旯旮里的一个纸包尘封了很久,是前些日子从外地寄来的,等到今天才被打开。
这是一套印刷精美的散文,都是一些名家学佛的感想和心得,不大一会儿,就被翻完了,从文章的角度看,每篇文字都堪称精致的牙雕,美不胜收,若按佛法来讨论,这些易碎的工艺品,只能作为玻璃橱内的装饰品,没有太多的实用价值。
因为在文章里,无论是男女作者,都毫无例外且莫名其妙地变得多愁善感、神经兮兮起来,做出了一盘好菜,他们的感动会持续到这盘菜被消化殆尽;喝完一杯牛奶的喜悦,竟长达一个中午;作为成年人的他们,也童心未泯地玩起儿童的针线女工,偶尔的一次感冒也会激发他们灵感,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还意犹未尽;原来几十个字的一段禅宗公案,他们不厌其烦地加进文字描写,进行细致琐碎的分析,变戏法般地膨胀成“系列小品”……
从文字推测,这些作者要么踩在莲花上,要么走在云朵上,就是看不到有一个人是站在坚实的地上。他们的所谓修行,其实是另一种方式的享受;“米饭的可口,饮料的滋味,衣服的柔软,海风的清凉……”他们的心念也由于过于细致而整天处于一种梦幻般的散乱愉悦中,在他们就理所当然地称作“法喜”了。这完全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安闲度日,仿佛永无老死来临的天人生活,用穷奢极欲来直接点明怕会损伤他们那娇弱的情感吧!
看见别人以佛法作为生活花边的事实,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几本《甘露》,几乎每一期上都有我的文章。由于对自己所写文字的执著,虽然走过很多地方,却一直随身而行。看着这些曾经从心底流出的文字,我竟然有点汗颜,它们象一面镜子,冷漠而又清楚真实地照见我尘封已久的内心。这些铅字面世的最初动机的确是自己想做个真正的修行人,以期透过文字来鞭策自己,同时也想让读者走进佛门,了解僧人,所以写实的成分较浓,着笔的当时,曾有过奋斗和挣扎,也满含着泪与笑,也曾热血沸腾,也曾掩卷长叹,时尔满腔忧患,时尔文字沉重……都是真实的生活与感受。只是今天读起来,却是那样的陌生和遥远。
文章中的我,时常以“出离心,厌患生死,知足少欲”等出世的思想为主题,但如果认真检点自己的内相续,虽不是完全,却也至少绝大部分时间和文字是相违的;也曾发过强烈的志愿,诸如慈悲、忍辱、精进……一度信誓旦旦地在佛前立誓,向同修们表过白,希望因此而得到加持与监督,但也都成了空头支票。每一个口号都大而无当,可以说是“觉于口而迷于心,长于言而拙于行”。这固然是由往昔慧业所引发的一点灵性,同时也成了菩提道的另一种障碍:世智辩聪。在多学强记,东征西引的过程中,所写的文章大多是如理如法的,但实际上,通过文字已构成了密集坚固的知见稠林,再往深层剖析,里面还是一个大大的“我”。佛法成了装点自我的珍宝,文字是用来充分展示自己见思惑的工具,而那颗贫乏卑劣的心,自然而然地充满了期待已久的成就感和崇高感,这种营作的动机,完全源于名利心所推动下的自我欺骗与自我陶醉。每天也都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非常认真地演出一部自导自赏的骗剧,活得太累却也心甘情愿,实在可怜可叹。
其实,大小乘佛法的各种宗派都是以真正的出离心为基础,如果不是从降伏烦恼习气出发,终极目标为解脱生死轮回的话。任何华丽的形式的修行都成了徒劳无益的劳作。别人是用佛法来作为文学的点缀,而我却用佛法来装扮自己。较之前者这是更高级的一种包装,或者直接就说是一种欺骗。因为我一点心地的功夫都没有,表面上所行的都是佛法,实质上却在背道而驰。
记得倓虚法师在《影尘回忆录》的篇末章节《学佛真义重在行》中,特意引见月律师的苦行作证:见月律师作为中兴律宗的一代祖师,可是在他的叙述中,并没有只字提到过他自己怎样享受,怎样露脸,完全说自己为法,怎样受罪,怎样吃苦,怎样受委屈忍耐,同时,他从没提出什么理论法子来叫人如何行持,完全是以身作则。可是,他在字里行间已暗示后人要想做出世大业,须在种种艰苦生活中挣扎,在种种拂逆的环境里奋斗,俗言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一梦漫言》我曾读过好几次,完全是平白朴实的语言,没有一点雕琢的痕迹,但却是地地道道毫无造作的学佛实录,读后莫不为之震憾。相比之下,烦恼习气依旧坚固的我,说得再动听,写得再多,依旧是画饼充饥。
当我们看见别人的习气时,却不会想到自己的毛病也许更重呢?难怪古人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写完了上面的文字,我长吁了一口气。不,这不是结束,这才是真正的开始。我默默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