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之火
一、早春
披着连绵的雨雾,火车在N站甩下了一群人,几分钟后,又毫不留恋地冲向烟雨暮色之中。
明天才有转乘的班车,今晚的住宿是睫毛上的事,情急之下,快步走出车站,询问了好一阵子,才松了一口气:市郊有一座新盖的庙。捏捏口袋,拒绝了“的士”的热情,跨上公车。半小时后,青山掩映的路口,一群明黄的建筑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凸现出来。
去客堂挂好单,到了寮房,放下背包。几天的舟车劳累,仿佛一下子都“现行”,躺在床上,缓缓地闭上眼睛,正打算放松全身的筋骨,一阵密集的鼓声从窗外飘了进来,凭经验推测:今晚寺里要做佛事。也正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是一个“小楞头青”,一双眼睛睁得好大。
我向他招招手,顺便坐了起来,他倒很爽快地来到跟前:“你去不去吃晚饭?”“我不吃晚饭,谢谢你!”“你可是会打水陆的?”当然说出“不会”两个字时,心里也“格登”了一下: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会问到这问题?便索性拉他坐在身边。
原来,这座初具规模的寺庙,是两年前由他的师父兴建起来的。当时就收了五个徒弟,他是其中最大,也是最聪明的一个,虽然才十二岁,日常功课的法器、唱念都拿下来了。至于出家,他是被下岗了的父母送到庙里来的,只说给他找个师父,有口饭吃就行了。谈到水陆,那是因为下个月就要举办一堂了,而且主要是请外面的人来帮忙打的……
还没问多少,外面突然有人叫了,他一下子蹦起来,冲出去后,门也没关。此后的半个多小时,尽管身心疲乏,念头却一直波动不已,就象那窗外热闹的唱念声。说得雅一点,我是个好思想的人,其实也是多操心的烦恼相,刚才的一段经历,又勾动了我这习气的等流,索性慢慢站了起来,朝叮噹处踱去。
借着扩音器,唱念声在大殿里回荡,昏黄的灯光,愈构造出一种氤氲凄凉的氛围。远看去,焰口台上背对着我的那个红影子就是方才见面的孩子,诧异之余,不再伸头细看,抽身便走。
没多久,喧闹声停止了,红影子又不出声地飘来了——他披着一件鲜红的祖衣,就象一个充满了气的红汽球,“晚上楼上放VCD,我带你去看?”抱着几个水果,他说。我摇了摇头,他有点失望,在回头走之前,放下了一个苹果。他不知道,我心中的酸涩就象这青苹果。
第二天的早课,果然是一群小萝卜头在大殿里,大的不过十二岁,小的估计仅有六、七岁。“红汽球”站在铃鼓前,维那也许就是他们的师父吧!从侧面看去,他的头上也有不少的白发,脸色也不很好,至于年龄,估计和我差不了一两岁,而在绕佛时,我才发现那个敲小木鱼的孩子,离供桌竟还有一大截,却敲得有板有眼,毫不含糊;如果仅凭听觉,很难想象那节奏轻重都恰到好处的九铃十五鼓是响自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之手。
早殿过后,一群孩子就象伶俐的小燕子一齐挤到了厨房里,看看他们左手掐着大碗,右手紧握大勺,趴在灶前努力地盛稀饭时的情景,实在就是一副生动的卡通画,童态可掬。我在微笑之余,心里又一阵悸动。默默地盛了半碗稀饭,拿了一个馒头,端到远远的角落,无味地咀嚼着。
由大萝卜头带领,他们在早饭后一起来串寥。原来,几个稍大的孩子已经开始学做佛事了,他们中间竟没有一个是小学毕业生!问到为什么出家,他们似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答案。至于谈起家庭和父母,那一张张小嘴就闭得紧紧的了。可怜的孩子!但很快又被他们自动地打破了寂静,在床上翻斤头、练武打、大闹天宫……大萝卜头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橙子,仔仔细细地用水果刀切开,一人三瓣,俨然小家长的作风了,尽管童真未泯。问到他们的师父,实在是有本事,编报纸、戴帽子(坐台)、骑摩托车……而且他还有一个“手提”!无辜的孩子,原该正在纯如白纸的时代,却已被涂抹上了一层光怪陆离的油彩……一个孩子提到了早上的动画片,他们便一阵风地走了。我站在窗前,看着厚重的雨雾,禁不住悲从中来。
记得去年佛学院毕业典礼前夕,一个初中毕业的孩子找来要出家,当时就遇上了我们的班长,被告知:先试验一段时间再看。他的父母也都表了态,寺院如果不接收,孩子应当送还父母。后来,就被我们带到浙江,住了一个多月。按照某些人的观点,寺院添个把人吃饭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这个孩子在干农活方面,几乎抵得上大半个劳力,砍柴、挖笋、浇菜……很多事情我们都不能比,但是观察的结果告诉我们,他没有信仰,他只是为了逃避读书而出家的,至于出家是为了什么,则完全没有正确的观念,虽然口头上他说想修行,可是每天的早课都不能坚持到底,一旦有空,就溜出去躺在院子里大睡特睡,仅二百余字的《心经》,几个人轮流教他,结果比用鞭子打他还难受,往往几十分钟下来,教的人口干舌躁,他也是满脸的汗和泪……这个“方便法门”该不该开?我们几位同学讨论了半天后,为了不误人子弟,还是贴了几百块的路费,让一个同学把他送了回去……
古代的高僧传记中,亦有少年出家的例子,虽然被父母送到庙里,却没有剃头,而是留下来,从日常生活的洒扫应对开始教起,当然,离不开儒家典籍的学习(打好做人的基础),然后再进一步地让他接触佛法,其间通常都要经过十几年的培养,等到这个年轻人思想已成熟,自动地提出出家的要求,才给他落发。不过,这才是个开始,受戒、学戒、习禅、研习经论……相当程度的熏修之后,大大善知识的接引下,终于明心见性。别急!这一般都要十几年的功夫,渐趋玄阃,等到最后龙天推出时,可以说动用了相当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所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句话用于佛教实在恰当不过,而古代的高僧大德对于接引学人、培养人才都是慎重至极又不遗余力,甚至不惜用严格得不近情理的方式去考验和磨练他们,以锻铸出真正的佛门龙象。
可以想象,如果眼前的这群小萝卜头,在日后的岁月里没有还俗,十几年后就将成为此地佛教的生力军了。可是他们能荷担起如来家业?商品化的佛教,世俗化的寺院,物欲和金钱腐蚀的僧人生活……如果说,在这样的状态下还能发起痛切的出离心,不是说绝对没有,至少比针尖上放黄豆要难。
在大兴土木的风潮过后,不少地方的佛教又出现了滥收徒众的新弊病——建了庙就得有人住嘛!广收弟子既能作为廉价劳力——应付经忏佛事和信众游客以广开财源,另一方面也能扩大师父的事业和寺庙的影响。事相上看起来蛮象是正统的佛法,其实在蒸蒸日上的表面包装下造的却是“一代不如一代”、“将佛法做人情”的颠倒因果。
为了佛教的未来,“方便法门”不但不能广开、滥开,甚至连露个缝也不能,宁缺勿滥,因为寺院不是剃头店!
雨下得更大了,就象在我心头泼落,虽然已是早春,冷意却依旧沉重。想到中午的班车和明天的路途。我背上背包,戴上头笠,毫不迟疑地走进了雨幕……
二、第二起跑线
这几天上殿过堂总觉得与往常比有点异样,却也不知为什么。今晚到了藏经楼,遇见了他,才回过神来。
他舍了比丘戒,重新做起了沙弥。
几个月前我来这里挂单,常住正在组织大家学习四分戒本,虽然没有讨上单,但也挤在中间一起听录音带,只是不能从藏经楼借资料。所以上课时,他主动把课本、讲义、辅导资料递到我面前,两个人共用了近两周的时间。他从来不说话,我只知道他是北大的毕业生——别人告诉的。
“为什么,不是学得好好的吗?”
“不是!听了广论,才发现自己简直一无是处,无法开口,以往所走的都是我知我见的错路,这一次打算从头开始。”他一直默默地在大寮起早贪黑地洗菜、烧火、打扫……空余时间就在房间里拜佛、听广论的录音带。
《菩提道次第广论》,我也曾学过——在佛学院,也知道这是一部非常殊胜的论著,可是却不痛不痒地过去了,为什么对他竟有这样大的震撼呢?带着这个问题,没有借书,我就回到了房间。
我还从没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呢!可是,我比他优秀吗?
出家至今,零星学到了一些教理,如果和人讨论,虽不能做到语惊四座,却也能滔滔不绝,口沫横飞;若谈到修行,还是在踏空步,面对烦恼,依旧只有挨揍的分——佛法对我面言,仍停留在知识的阶段,因为我的特长是博闻强记,所以,这仅有的一点闻思也成了增上慢膨胀的酵母!
佛学院毕业后的大半年,一路参学的过程中,也和不少年轻同参(尤其是知识分子)交换过心得,都无一例外地感叹修行难上路,遇不见善知识,却找不到原因。
我们没有在学佛,而是在学“我”!
由于媒体的传播,出版界的推动,这几年教内和社会上佛教书籍的出版热潮是一浪高于一浪,稍有文化基础的人,无论不信与信,还是智信与迷信,看过几本书,通常开口都能讲几句佛法,但也多流于口头禅、皮相佛。象我,在出家之前,就看过不少佛教书,由于不懂得将它们用到心地法门上,于是乎意识中自发地建立起一个顽固的佛法知见——其实以我执为根本。后来尽管出家读佛学院,在接受佛法时,已脱不开对我见的执著了,课堂上所讲的,如果合乎自己的胃口就吸收,否则就轻轻松松地打个妄想,把这一堂课推开;有时,法师的方式不同于自己的思维模式,即便是很好的内容,也闭起耳朵来,自己看书;一旦某些课的内容刺痛了自己的病根,点明了自己的习气——这是佛法的殊胜,我反而因此而生嗔心,或给自己找台阶下,自我安慰、欺骗;在知见累积的过程中,我虽没达到以说为行,以解为证的地方,但慢心却一天天地水涨船高……
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也在心中为自己早早地架构起一个完整的成佛蓝图,姑妄名之“自我成佛次第”——其实完全是妄想之组合。其他的、别人的一切事,都必须为此服务,依附于此,于是乎,为了多拜佛,不随众出坡;因为诵经有功德,从不考虑别人的午休;早起打坐舒服,就请病假不上早殿,明明是为满足自己的占有欲,请了很多的佛经,排满了书架,却振振有词地说是善法欲;不说自己嗔心大,找出太多理由说明自己动怒动得对,动得好,甚至脾气发得有功德;禁语持戒,表面上威仪具足法相庄严,内心统统是高举之念。
佛法本身并没有什么不是,就象水一样,牛饮则成乳,而蛇饮则变毒。学佛本是为了净除我们的烦恼,由于出发点不对,以至越学越偏,越学越远,虽然同样是一殿过堂和诵经拜佛,别人是在解脱道上迈进,而我却是在种轮回的因,而且,有一段时间,我一度双眼雪亮,拿着佛法的尺子去度量别人,结果是“人过秋毫夜分明,己过如山昼不见。”满眼都是别人的不如法,就是没回过头来量一量自己!
佛法,又称为内明,它是被用来反观自我,检查自我,改造自我,以达到圆满自我的目的。我虽很早就懂得这道理,却一直反其道而行,以致于处处碰壁,却不知回头。
按照以前的观念,对于退道还俗或舍戒的人,我虽不至于深恶痛绝,至少也带有一分鄙视。而今天,却对他不敢生起一丝轻慢心了。他象一块玻璃,坦露了自己的瑕疵的同时——在阳光下,也清晰地映现出我的面目。在佛法上,他是真小人,而我却是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人无有不知己者。他对于自己,完全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他得力于《菩提道次第广论》,他这一步是怎样迈开的,我是否能因此而得到一点启迪……
晚钟的轰鸣将我从沉思中震醒,天色渐晚,我还是站了起来,走向他的寮房……
三、寻觅
七月十六那天早饭后,净业堂挤满了人,参加前安居且未破夏的比丘们集中在此受功德衣。
时间并不长,半个多钟头后就结束了。紧接着,三五成群的不少同修背包提箱地走出了客堂,坐上山门前等了很久的三轮车,几阵柴油机的轰鸣由近而远直至消逝——他们又踏上了参学的路程,寂静就象阳光透过云层,重新笼罩住了人影绰约的寺院。
天、蓝得就象水晶,几朵丝绒般轻盈的云彩缓缓地从头顶飘过,渐去渐远,融入遥远的海天交汇处,天尽头,是否就有梦的港湾?
半年没下过山,其间的学习生活平缓又有规律如大提琴的演奏,而解夏的变音却将整首曲子的旋律彻底改变了。就象山溪拖到了尽头,蓦然从山崖上飘落。楼顶上,我的心绪,也随视线的尽力伸展而波动起来。
今天走的同修中间,绝大部分都是结夏左右才来此地的,连头带尾也只住了三个多月。可是解夏前一个月的时间,就有人在处理随身的物品了,书籍、录音带、笔记、纸张……寄走的寄走,送人的送人,有的则付之一炬……总得折腾一两天。其后的生活虽然照样过,却是掐着指头在过的,尽管他听课学习,可以说已是心不在焉了,因为要筹措路费,计划乘车的路线,找同路人,打电话询问将去之处的情况……虽然结夏期间常住组织大家共修、学习,时间排得相当紧,但也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很多人也许刚刚跟上进度,却又很快扔掉了。
从表面上说,我们是在四处参学,严格地讲则和流浪没有多大差别。因为大部分在外奔波的青年僧人并没有参学的计划,只凭着道听途说的消息东奔西走,说得难听一点,确实象没头的苍蝇——我曾经这样讥讽自己。路途上的辛苦自不必说,虽然,世人羡慕我们无拘无束海阔天空的生活,可是我自己却在拥挤污秽的火车上体会到内心深处不可堪忍的躁动与孤独。
来到新的环境,无论是生活习惯,早晚功课、修学内容都如以往有较大的出入。为了努力跟上新的节奏,初来乍到的半个多月,随时随地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就象林黛玉初进荣国府一样,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生怕犯了规矩被迁单。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走过了“钢丝时期”,修学也一步步地上了轨道,按理说,该“身安而道隆”了吧!但得陇望蜀是人之天性,尤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更不例外。如法的道场,完美的学修方式,清静的生活……时间久了,年轻的心中总会泛起“不过如此”的念头,不自觉地感到了腻味。这原本是自己烦恼习气的折射,但我们通常都没有反观过内心,在妄想的推动下,重新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又三天两头地打听起来……
佛法本来无价,但由于我们的奔波参学,却付出了相当的路费,当然还包括宝贵的青春年华的精力,再加上居无定所,心通常都是浮躁的,学到的东西也只是一些零碎的皮毛。我们没有老老实实地从闻思修下手,因为这条路实在较为艰苦的,我们总妄想有捷径可寻,由于我们抱着投机的心态参学,结果就象蜻蜓点水一样地寻找善知识,总是当面错过。而且,有相当部分的人原本住得好好的,却卷包而走,都是由于内心起了烦恼,无法调伏自己,只能一逃了之。但是烦恼是逃不了的,它是我们颠倒凡夫的业影……
寻觅是源于内在的不安,由于我们的身心没有安住于法,导致我们一路参学,却处处碰壁,道心在不知不觉中就退失下去了。
当然,以上所讲的还只是参学方式不对,而根本都是想在佛法上增上的青年同参。至于那些籍参学之名而游山逛水逍遥人生的例子则不必提起了。
三轮车的喇叭声由远而近,我抬起头来:山门口进来了几张陌生的面孔,风尘仆仆地背着大包小包……
四、无诤之辩
这位先生,你的长篇大论已经结束。从个人修行的角度,对于无礼挑衅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因为沉默是最强烈的抗议。但看周围有这么多人,如果任凭你这样非理侮辱佛教和佛教徒,势必会造成恶劣的影响,站在卫教的立场,我将在下面的时间里一一申明我的观点和态度。
首先,我郑重地用世俗的一句话告诫你:含血喷人,先污己口。对于佛教和出家人,你刚才的很多话都非常不恭敬,这对佛教,对出家人丝毫无损,而你那庸俗不堪的言语已经充分说明你的境界也高不到哪里去!
至于某些出家人的过失,当代佛教的种种弊端,作为一个生活在僧团中好几年的出家人,我在这方面要比你清楚得多,而且,教团内部有它自身的管理制度,对于个人,主要是戒律,而丛林清规则是指导僧团运转和发展的航标。你作为一个局外人,尚无资格来指手划脚。再说佛教内部少数的出家人有过失,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实,就象太阳有黑子一样,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光辉。你没有走进佛门,没有看见真正修行人的风范,仅仅依着道听途说就一概否定实在不符合一个成熟中年人的身份。举一个非常现实的例子,你的父母,他们的一生之中,有没有过错误的言行?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你会不会因此而和他们彻底划清界限,断绝关系,以显示你是一个刚直不阿的正人君子!?不用说太多,只要想到他们的养育之恩,你一定会原谅他们,或者委婉地劝他们改正,而不会舍弃他们,鄙视他们。更进一步,你会尽力孝顺他们,让他们晚年幸福。我想,如果你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对我所说的一定会首肯的。那么,佛教以广大的心胸接纳了我,又以殊胜的教理指导了我,并且通过种种方便善巧改造了我,提升了我,对我来说,实在是恩重于山,感激都来不及了!况且,佛教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主流之一,对于中国人的思想、伦理、艺术、文学…乃至生活习俗都有着深广的影响,而你刚才的一些不着边际的批评,也充分暴露了你在这方面学识的浅薄!
还有一个重要问题要澄清,绝大多数的出家人不是练武和会功夫的,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那就是闻思修。这佛教名词对你为说也许还是第一次听到吧!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观点,相信也是受了某些影视作品的“教育”的结果,而这些媒体在很大程度上歪曲和破坏了佛教和出家人的形象,是文艺商品化过程中的一个污点。你也许不知道,因为播放的通俗歌曲有损出家人及佛教的声誉,某佛学院学僧曾联名写信抗议,最终导致该著名电视台台长在电视上公开发表道歉信!我想,如果看了《走入佛门》《弘一大师》《中国禅宗》等客观反映佛教的电视片,你就不会问出这样可笑的问题了。
你问我为什么会想到出家,那我就反问你一句,你怎么就没想到出家?出家人为什么不吃肉?在我的眼里,这些肉食不是食品,都是动物的尸体,而且有的还是腐尸,象肉罐头、咸鱼之类,且杀它们的命以养自己的身,这本身就不符合佛教徒慈悲的观点。成家立业?家庭说得好听一点是世俗人的一个窝,而在出家人看来,它是一切烦恼的根源,你在外面打拼、劳累,无一不是为了填充家中几口人那永不竭尽的欲望,你天天为还冤家的债而辛苦,却还以苦为乐。至于事业,历史上的皇帝该都是显赫至极了,可是改朝换代至今,又有多少人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还不一样成为时间长河中的泥沙!
当然,你我的思想观念有质的差别乃至对立。否则,如何区分我是出家人而你是红尘中人呢?因为僧俗原本就是两个不同人生层面的人,在你们看来,出家人为了精神上的追求,舍弃世俗的一切享乐,无怨无悔的寂寞终生,实在难以理解;同样的,你们整天在五欲中奔波颠倒,却乐在其中,在出家人眼中,同样是不可理解。用一句话来概括:面目相看两可怜。而且,我再说句:出家人不需要被理解,我们不说理解万岁,因为期待认同和肯定正是懦弱的表现,我们心中自有依怙,我们的眼前矗立着灯塔,我们不是靠掌声才活得起劲的人。
最后,我想告诉你,即便是想辩倒僧人,傲视佛教——这是你们这些自诩为知识分子的中年人惯有的心态,其实是一种隐性的自大狂。最好是老老实实地看一些佛教的典籍,听听高僧大德讲经说法的录音带,同时,自己也打打坐,念念佛或持持咒,深入研究学习几年后,再开口也不迟,千万不要仅凭一知半解就逞口舌之快,轻易认定佛教是迷信,这会被有识之士所讥笑的,过分自信本身就是一种烦恼相——你迷信你自己。当然,我是小和尚,学识浅薄,又没有什么修养,如果你们那时辩倒了我,应该是意料中的事。不过,如果真正如此——算了,话还是不说得太明白才好,否则会有后遗症。
我只是一无名的小和尚,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还留个什么地址!
你看,火车进站了,再见吧!
五、凡夫
记得出家之初,师父常为一点小事就将我重重呵斥一顿,每次都当着很多人的面。由于少年那强烈的自尊,嘴上虽然不敢顶撞,脸面上却下不来,那真比被宰的感觉还难受。事后,总是一溜烟地逃回房间,躲在被子里流了满脸的泪。
虽然大师兄曾一再叮嘱过自己:师父骂你,打你,都是在磨你的习气,消你的业障,即使不好受,也要忍着受。受得了,才能谈得上修行!看过《密勒日巴尊者传》,虽然也曾在钦佩之余动过“我当如此”的念头,但心里的疙瘩却一直缠得很死,每一次都扯出大团的烦恼乱麻。
终于,有一天,师父语重心长地说:“你也许觉得师父对你太严格苛刻了,其实我是期望你能成长,所以恨铁不成钢。你现在认为师父不近情理,等你理解到我的用心,想我再这样待你时,怕已经晚了……”当时的我,尽管心里有几分震动,但习气又紧接着暗暗嘀咕:师父,我毕竟还是个凡夫俗子,请您也理解我。“正因为你是凡夫,才这样要求你,你才会有希望,如果你已经是圣人,那我就该向你学了!”这一句话不仅打断了我的妄想,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佛学院两年毕业,拿着成绩单和获奖证书回到小天台,师父对我异常的客气,且在师兄弟面前将我大大褒奖了一通,弄得我如坐针毡,草草地吃了顿午饭就逃了出来。此后,每次在外地打电话向师父问候,话筒的那一端也总是充满着关心和欢喜的客气,每每此时,我的心情反而愈来愈沉重了。
我似乎走进了师父不愿意见到且已预言到了的误区!我是否已到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地步?——从出家至今。
我毕竟还是凡夫。这句话就象铁大门一样,尽管同修们的多少逆耳忠言象球一样地攻来,却都毫无例外地被反弹回去。
我还是凡夫。这自尊就象海绵一样,太多佛法的甘露却被它吸收,然而又一滴不剩地挤了出来,而且脏了许多。
我是凡夫。这个观点,如同一座山,挡住了向前的道路,自己却和它“相看而不厌”。
我,我,我,这个执著是一面镜子,笨重易碎,又割人,但照见外在景物的瑕疵却能作到历历分明。
我一直是“我”的奴隶,所以我是凡夫,为了凡夫的自尊而自我保护,因而直到现在,我还一直是个凡夫。学习了佛法,即没能纳之于心,导之于行,尽管出家两三年,但我毕竟还是个凡夫……
师父几年前说的话,我一直都印象深刻,可是直到现在才体会到他的苦心和期待,而且这一天竟来得这样迟,这样远,山区没有电话让我在千里之外表达内心深深的感恩和忏悔!
青年同参们,你们是否有过和我类似的歧途和迷茫?如果没有,祝福你在修行过程中已遣除了很大的违缘,如果有,也不必紧张和担忧,就让我们在跌倒的地方爬起,互相提携着,一起走出凡夫的彷徨……
我是凡夫,但我不能再籍“凡夫”的借口为自己的习气烦恼自我开脱,否则徒费出家一场。
我还是个凡夫,但能在末法时代出家,说明善根福德因缘也还是有的,重要的在于及时把握,绝不是自暴自弃,甘堕下流。
我毕竟还是个凡夫,但如能了知自己是个凡夫,就不会过分的自卑和自慢了,就会从凡夫的起点出发,踏踏实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在解脱道上迈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