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乃成大事之本


星云大师:“记得当初我养儿,我儿今又养孙儿;我儿饿我由他饿,莫教孙儿饿我儿。”这首文词浅显、寓意深远的诗句,道尽了天下父母的慈心。诗是借一位老人之口叙述:当初我茹苦含辛将儿女抚养长大,曾几何时物换星移,自己的儿女也已成为别人的父母,同样地要抚儿育女了。我的儿女不肖,不知奉养衰老的我,使我忍饥挨饿,但自己尚能甘之如饴:祈望上天千万别教我的孙儿,将来也忤逆父母,让我的儿女遭受饥饿,那会使我非常伤心呀!

中国传统向来以“仁孝”治天下,“孝顺为齐家之本”,过去五代同堂的社会,“家有一老胜过一宝”,敬老尊贤,重视老人的经验智慧;可是现今社会,随着时代的易革,家庭结构的改变,同堂共聚的古风逐渐消失,虽有鼓励“三代同堂”的口号,但效果不彰。现在流行所谓“一儿一女一枝花”的小家庭,子女一旦成长结婚,很少乐意与父母共同生活,甚至“有了老婆忘了娘”。

乃至父母子女之间,有所谓“代沟”、“婆媳问题”,或是有年轻人忤逆不孝,只顾自己快乐逍遥,送病弱的父母住进“老人安养院”,弃父母于不顾的情形发生。

“吾日三省吾身”的曾子曾经提到有五种不孝之罪:荒怠游戏,不知勤奋上进,奉养父母,使父母衣食匮乏,是第一不孝;嗜好赌博,贪酒好色,只图自己逸乐,置父母温饱生活不顾,是第二不孝;只知爱护妻子儿女,积聚财富,钻营权势,把父母冷落漠视于一旁,鲜疏关怀请安,不能克尽孝道,是第三不孝;沉溺欲望,放纵自己声色追逐,出游不禀告,深夜犹未归,让父母悬念操心,是第四不孝;好勇斗狠,经常惹是生非,作奸犯科,行走邪道,使家门蒙羞,让父母受惊担忧,是第五不孝。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羊羔尚能跪乳,乌鸦都知报恩,人为万物之灵,倘若不知孝顺父母,何能忠爱国家,乃至“民胞物与”关怀一切众生呢?

长乐先生:我的父辈对我影响很大。我父亲一生经历丰富,从抗日战争中投身民族救亡,经历了多次人生的大起大落。但是他很坚强,在我印象中他只流过两次泪,都是因为“*”对他人生观、世界观的强力冲击导致的。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第二次流泪,那是1966年,红卫兵破四旧、打砸抢,国家领导人一夜之间沦为囚徒。那一天,他突然流着泪对我说:以后就靠你们了,我们这一代是不行了,你们要挺住。那时候父亲52岁,正当壮年,但是我突然觉得他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那时我还小,不知是因为深受震动还是觉出了世态炎凉,我呆在那里动弹不得。我想,父亲这样对我说话,证明他内心的痛苦难以承载,事情真的非常严重了。

不久,我出去搞了一阵“大串联”,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回到了家。一进门,我就兴致勃勃地给父亲讲串联中见到的人和事。父亲一直静静听着,突然他轻轻地对我说:我被游街了。我一下子傻了,因为我刚才还在讲我串联时候看到的“走资派”被游街、挨打的事情,没想到父亲也被游街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你们要挺住”这句话的意思。

我过去觉得父亲一直是很坚强的靠山,现在靠山倒了,我难过,羞愧,恨不得有个洞,自己藏到里边去。

父亲还说,当天晚上他必须学会唱一首名叫《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造反派说,如果学不会,批斗会上就要狠狠打他。

我会唱那首歌,但从没有想到会在如此屈辱的情况下教父亲唱歌。我唱一句,父亲学一句,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淌个不停。

就这样,十五岁的我在学校里还强装镇定,继续当红卫兵的头儿,带着一帮小孩跑到百货商店去帮人家卖东西。突然有一天,一个同学跑来说:有大字报消息,要不要看看去?我问,写的什么?他说,我不敢说。我知道不好,拔腿就冲过去,一眼看到了我妈妈的名字。她的名字被打上大红叉,上面写着“打倒历史反革命”。

妈妈也被打倒了。我如当头挨了一闷棍。我想,母亲在单位挨批斗,心上顶着这么大的事,却从没有给家人讲过,心里还想着不让家人担心,不牵连孩子。母爱是多么伟大。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一段时间,她每天回来很晚,非常疲惫,心情烦躁,一言不发。

我从小是个孝子。小时候,我们家住北京劈柴胡同七十一号中央组织部的宿舍楼,母亲在白堆子上班,来回坐公交车。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只要天下雨,我就扛着雨伞去接她,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家,有时会等很长时间。而妈妈看见我,总是搂着我的肩膀往回走,我呢,就挺起腰板,努力装成一个男子汉。

父母亲被“打倒”,我从来没想过跟他们划清界线或者反戈一击什么的,我想的都是应该怎么安慰他们。

从那一刻起,我也从“红五类”变成了“黑五类”。

后来妈妈又经历了许多折磨,被剃了“阴阳头”,但是回到家里还是装作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我憋了很久才问她:妈,你没什么事儿吧?她说,没什么事儿啊。再后来,妈妈重病住院,我在医院照顾她。她病得都站不起来,红卫兵说她是装病,冲到医院要看她的病历,我就急了,戴着拳击手套冲出去说,谁敢动我妈我就跟谁拼了。这在当时是冒着很大的危险的。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是出自一种本能去保护妈妈。我想,“孝”是人的一种本能吧。

但是病重的妈妈还是被造反派用沙发抬着,拖到单位挨批斗去了。

星云大师:爱维护了真理,爱制定了秩序,父母、夫妻、子女、朋友之间,都是靠爱来维系关系,靠爱来制定层次的。一个人如果连父母、夫妻、儿女都不要,如何爱所有众生?因此《华严经》告诉我们,要“爱人如爱己,率己以随人”。

长乐先生:《说文解字》在阐释“孝”字时说:“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儿子背着老父老母,这是多么直观的孝行。《现代汉语词典》解释“孝顺”时说,是指尽心奉养父母,顺从父母的意志。孝顺指为了回报父母的养育,而对父母权威的肯定,一个不孝的人,你怎么指望他有道义呢?

星云大师:过去社会里的家庭问题,多是儿女对父母的孝养问题,老年人缺乏照顾,精神空虚,或因代沟问题与子女失和,所以我在宜兰办了“仁爱之家”,又在佛光山设立“佛光精舍”。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办养老院?就是为了安老,让家庭失调的老人能得到照顾,但是天下孤苦无依、晚景凄凉的老人何其多!杜甫有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也希望能有更多精舍,来安置所有需要照顾的老人!

现在的家庭问题就复杂多了,除了孝养父母以外,单亲家庭、小移民、小留学生、寄宿家庭……问题越来越多。有的母亲为了自己爱漂亮,不肯喂母奶,怕影响身材;甚至试管婴儿、借腹生子,将来孩子长大了,会怀疑究竟父母是谁,心理上的芥蒂很难消除,家庭问题不是越来越严重了吗?

在这种工商社会里,很多父母只想到赚钱,对于子女的教育,不知道真正关心,结果造成了钥匙儿童、快餐面儿童、维生素儿童、才艺儿童、移民儿童……有的父母应酬忙、交际忙,就把钥匙给孩子,说:“放学赶紧回家,冰箱里有牛奶,柜子上有面包、有泡面,吃饱后,自己把功课做完,自己好好睡觉!”据说很多父母和子女极少接触,忙着在外应酬,一天跟孩子讲不到三句话。孩子长期孤单寂寞,长大以后还肯服侍父母吗?

有的父母对子女寄望过多,要儿女成龙成凤成博士,就给他们报名才艺班,强迫他们去学钢琴、小提琴、舞蹈、绘画,还要学英文、日文……除了学校的功课之外,又叫他学一大堆课外的东西,一下子要他都学会,小孩子背负这么沉重的压力,吃得消吗?长大以后会不会排斥呢?

今天青少年问题严重,翘家、逃学、吸烟、赌博、打架……难道没有原因?有一位教育学者说:现在的儿童,不是靠父母的爱和关怀成长的,是靠着牛的照顾长大的,他们喝牛奶、吃牛排、穿皮衣、用皮带、着牛皮鞋、系牛皮饰物……像是牛养大的,所以现在的青少年都是牛脾气,要过着牛脾气的人生,说起来是很可怜的。

长乐先生:正如大师所说,现代社会“义”和“孝”普遍缺位,社会风气、家庭伦理很混乱。台湾有一个这样的笑话:父子三代同看一部电视,祖父要看台视的连续剧,父亲要看中视的综艺节目,儿子要看华视的卡通,谁都不让谁。祖父才看了几分钟,就被儿子换了中视;儿子才看了几秒钟,又被孙子换了台。这个祖父看不顺眼,骂了孙子几句,孙子大怒,抬脚就向他父亲踢去,说:“都是你害我挨那个老家伙骂!”这个儿子忽然被踢,也很生气,立刻回身踢了自己爸爸一脚,骂道:“他踢他爸爸,我也踢我爸爸!”说来可笑,想来心酸。

星云大师:台湾流行小家庭,三代同堂的很少,年长的父母往往单独住一间房子。兄弟姐妹多的,就轮流奉养父母——星期一由台北的老大来奉养,星期二、五到桃园老二家去吃饭,星期三、四归台中老三照顾,星期六、日到台南投靠女儿,然后再赶回台北老大的家里,这样东奔西赶的,疲累不堪。假如父母也用这种方法来养育子女,今天由父亲照顾儿女,明天由母亲明天照顾儿女,轮流养育,家庭不会破碎吗?

子女和父母的伦理是相生相成的,孝顺的子女必须以五事来对待父母:

供养父母,不令缺乏。

凡有所为,必先禀白。

父母所为,恭顺不逆。

父母正令,不敢违背。

父母正业,不为中断。

而慈爱的父母,也会以五事对待儿女:

教育子女,不让为恶。

指其善处,使有品格。

慈爱关怀,教其学问。

善为婚嫁,务使满意。

随时供给,助成事业。

过去佛光山佛学院有个叫黄秀美的女孩子,美丽、柔和,虽然在读佛学院,仍然带着一点红尘的梦想。有一次,有人随口问她:“秀美啊!想不想出家?”那孩子却稚情、认真地说:“我还没穿过玻璃丝袜呢!”后来,我有机会到美国,就托人买了几双玻璃丝袜。海关人员检查我的皮箱时,露出不解的异样眼神,仿佛在问我:出家人买玻璃丝袜虽然不犯法,但是买玻璃丝袜做什么?我心里想:为了满足一个学生穿玻璃丝袜的梦想,为了对一个徒众发稀有的出离心表示鼓励,先生你哪里会晓得出家人也有天下父母心啊!

所以,若天下人有父母心,人人像锁链一样的环环相扣,不可分割,人人尽其在我,相敬相爱,这个社会也一定会越来越和谐。

任何一件事都要依靠众多的因缘才能成就,每一个人都要仰赖无限的生命才能成长。现代有越来越多的人提倡“集体创作,共襄盛举”,也就是在实践“同体共生的生命”。只要我们抱持服务大众的理念,一刹那间可以创造无穷无尽的生命,一微尘中也可以安立无量无边的法界生命。

一些人指着儒家所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等文字,驳斥出家披剃之非,显然是以辞害义,不明就里所造成的偏差意识。记得1962年,兰阳救济院因经费不足,即将关门,我当时虽然也是捉襟见肘,但基于一份恻隐之心,伸出援手,应允接管,这一来不知解决了多少无依老人的食宿问题。我深深感到:假如把天下的老人都看成父母,未尝不好。是自己的父母,未必像自己的父母;不是自己的父母,有时比自己的父母更好。所以是自己的,有时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有时反倒是自己的。

我们以为身体是我们的,其实身体是四大五蕴积聚的;我们以为财富是我们的,其实财富是五家共有的;我们以为儿女是我们的,其实儿子是媳妇的,女儿是女婿的。看得破的人,什么都是我的;看不破的人,什么都不是我的。我一向提倡“以无为有”,我拥有“空”,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其实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虚空中不是一切万象俱全吗?

当我们行走街头,目睹贫富贵贱、少壮老弱,和我们擦身而过;当我们踏青野外,但见走兽爬虫、飞鸢游鱼,与我们相视对看,焉知何者不是自己过去世里的父母亲眷?究竟谁是我的?谁又不是我的呢?所以,唯有等视一切众生,拔苦与乐,才是真正的回报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