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灭苦之道
阿姜查开示一景
夜幕逐渐低垂,森林响起无数蟋蟀与知了一波波奇异的叫声,稀疏的星光在树梢闪烁。在愈来愈昏暗的天色中,有片温暖的灯光,发自一对煤油灯,照亮了高脚茅篷下的空间。灯光下,十几个人聚集在一个矮小结实的比丘旁,他盘腿坐在藤椅上。空气中弥漫著祥和的气氛,阿姜查正在开示。
这群人可说是形形色色:最靠近阿姜查(或「隆波」Luang Por,尊贵的父亲,是学生对他的昵称)的是群比丘与沙弥,多数是泰国人与寮国人,但其中还夹杂著几个白人——一个加拿大人、两个美国人、一个年轻的澳大利亚人,以及一个英国人。在阿姜前面,坐著一对衣著入时的中年夫妇——女的绑著头巾并佩戴金饰,男的则衣著笔挺——他是远道而来的国会议员;他们趁公务之便,前来致敬并供养寺院。
在他们后方不远处,有群为数可观的当地村民,散布在两侧。他们的衬衫与上衣都磨平了,瘦削四肢上的皮肤晒得黝黑与发皱——像当地贫瘠的土地一样干枯。其中有些人是隆波儿时抓青蛙与爬树的玩伴,在他出家之前,每年播种与两季结束收割时,他们都会互相帮忙。靠近后方的一侧,一位来自瑞士夫里堡(Freibrug)的教授,她和另一位同修会的朋友一起前来研究佛教;女众分院的一位美国八戒女①陪她前来,担任森林里的响导与翻译。
她们身旁坐著其他三、四位八戒女,是来自女众分院的长老八戒女,她们藉此机会前来向阿姜请教一些女众道场的事务,并请他到森林另一边对女众团体说法,距离他上次拜访,已过了好几天。她们在那里已待了好几个小时,因此在致敬后,便与来自女众道场的其他访客一起告辞——她们要赶在入夜前离开,时间已有些晚了。
靠近后方,在灯光尽头处,坐著一个板著脸约三十几岁的青年。他侧著身体,显得有些尴尬与别扭。他是当地的流氓,瞧不起一切有关宗教的事物,不过却勉强对隆波表达尊敬;可能是源于这比丘强硬的风格以及安忍的力量,以及他认为在所有宗教人士中,他是真正有内涵的——「但他可能是全省唯一值得礼敬的人。]
他愤怒与沮丧,得了心病。一周之前,跟著他一起混帮派且出生入死的心爱兄弟,在几天前染患疟疾去世了。从那时起,他就感觉心如刀割,人生乏味。「若他是在打斗时被刀砍死,我至少还能报仇——现在我能做什么,找出叮他的蚊子并杀死牠吗?」「为何不去看看隆波查呢?」一个朋友这么对他说,因此他来了。
隆波在说明时爽朗地笑著,手上拿著一个玻璃杯阐述他的比喻。他已注意到阴暗角落里那个别扭的青年,于是他极力哄劝他到前面来,就好像是在钓一尾难缠与机警的鱼:接下来,这流氓将头埋在隆波的手里,如婴儿般哭泣;接著,他对于他的自大与执著感到好笑,了解到自己并非第一个或唯一一个失去兄弟的人,愤怒与哀伤的眼泪,于是转变成宽心的眼泪。
这一切都发生在二十个陌生人的面前,不过气氛却显得安全与值得信赖。虽然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与世界各地,不过此时此地都是「同行法侣」(saha dhammika),以佛教的术语来说,他们都是「老、病、死的兄弟姊妹」,所以同是一家人。
(阿姜查的教导风格
这种场景,在阿姜查传法的三十年中,上演了无数次。有些具有远见的人,经常会在这时带著录音机(并设法找到足够的电池),才能捕捉到收集在本书中的一些谈话。
读者在阅读书中长篇开示时也应知道,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尤其是在这些非正式的谈话中,无论教学的连贯性,或所针对的对象,都是高度自发与无法预测的。阿姜查在教导时,在许多方面都很像是乐团指挥:不只要领导和谐声响的连贯性,且要注意在场人员的个性与心情;在心中融和他们的语言、感觉与问题,然后自然地做出反应。
对聚集在他身边的群众,前一刻他可能正在用剥芒果皮的对错方式做比喻,下一刻则以同样就事论事的亲切态度,转而描述究竟实相的本质。前一刻他可能板著脸孔冷淡对待骄傲自大者,下一刻则对于害羞者展现和蔼与温柔的态度。有时,他可能正与村里来的老朋友谈笑,一转身,则盯著某名贪污的上校,恳切地告戒他解脱道上诚实的重要性。几分钟前他可能正在责骂某位穿著邋遢的比丘,接著,让衣服从肩上滑下,露出圆滚滚的肚子。若碰到有人提出机巧的学术问题,想与他做高深的哲学对话以展现才智时,他们经常发现,隆波会将假牙取下,交给随侍的比丘清洗。与他对话者,接著必须通过大师的测试,在清新的假牙装回去之前,透过紧闭的大嘴唇回应他深奥的问题。
这本合辑中的一些谈话,即出现在这样一种自然的场合,其他的谈话,则是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如诵戒结束后,或僧俗二众于朔望之日的集会,无论是前者或后者,阿姜查从未事先准备。本书中没有任何字是说话前预设好的,他觉得这是个重要的原则,教师的职责是根据当时的需要而说法——「若非活在当下,那就不是法。」他这么说。
有次,他邀请年轻的阿姜苏美多(Ajahn Sumedho,他的首位西方弟子),对巴蓬寺的大众谈话。这是一次震撼教育,不只必须对几百个已习惯阿姜查高水准机智与智慧的听众发表谈话,还必须使用三、四年前才刚开始学习的泰语。阿姜苏美多的内心充满恐惧与想法,他曾读过六道轮回对应心理层次的关系(嗔恨对地狱,欲乐对天堂等),他判断这会是个好主题,并已想好如何遣词用字。在那个重要的夜晚,他自认为发表了一次漂亮的谈话,隔天许多比丘都前来向他致意,称赞他的谈话。他觉得松了一口气,且颇为自得。不久之后,在一个安静的时刻,阿姜查向他示意,直盯著他瞧,然后温和地对他说:「不要再那么做了。」
这种教导风格并非阿姜查所独有,而是泰国森林传统广泛采用的方式。也许在此有必要先说明这传统的特性与起源,那将更有助于我们了解阿姜查智慧生起的背景。
(在森林觉悟的森林传统
森林禅修传统可说在佛陀出生之前就已存在,在他之前的印度与喜马拉雅山区,不乏有人为了追求精神解脱而离开城市与村庄,独自到山区与森林旷野去。就跳脱世间的价值而言,这是项很有意义的举动。森林是个野生自然的地方,在那里只有罪犯、疯子、贱民和离俗的宗教追寻者——那是个不受物质文明形式影响的地区,因此适合开发超越物质文明的心灵面。
当菩萨(即得道前的释迦牟尼)于二十九岁离开宫廷时,他便进入森林接受当时瑜伽苦行的训练。这是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他因为不满最初接受的教导而离开老师,去寻找自己的道路。他确实办到了,在尼连禅河②畔的菩提树下,位于现在印度比哈尔邦(Bihar)的菩提伽耶(Bodh—Gaya),发现了真理的准绳,他称之为「中道」。
佛陀经常被描写成是在森林诞生,在森林觉悟,一辈子都在森林中生活与讲学。若可以选择,森林是他最优先挑选的生活环境,因为他说:「如来乐住于隐处。」现在大家熟知的泰国森林传统,遵循的是佛陀所鼓吹的精神生活,且依据佛陀时代的标准修行。它是佛教的南传支派,经常被称为「上座部」(Theravada)。
(上座部的传承
就简略的历史记载来看,佛陀去世后不久,便有一次大型的长老集会,目的是结集教法与戒律,使用的标准语言形式被称为巴利语(Palibhasa)——「经典语言」。百年之后,这些结集的教法便成为巴利藏经的核心,是后来佛教各派的共同基础。一百多年后,他们又举行第二次结集,再次检视一切教法,试图调和各方意兄。不过,结果是造成僧伽的第一次重大分裂。多数僧伽希望改变其中一些规则,包括允许出家人使用金钱。
少数团体对于这些可能的改变抱持谨慎的态度,他们宁可这么想:「嗯!不管它是否有意义,我们希望按照佛陀与他原始弟子们的方式去做。」那些小团体据悉是由长老(巴利语thera,梵文sthavira)们所组成。又过了大约一百三十年后,他们逐渐形成,「上座部」(Theravada),其字面上的意思是「长老们的说法」,那已成为他们一贯的宗旨。这传统的特质可以如此形容: 「无论好与坏,那都是佛陀制定的方式,因此,那也是我们要做的方式。」它一直拥有这种特殊的保守特质。
如同一切宗教传统与社会团体,一段时间后,佛教出现许多派别。据传在佛陀灭后两百五十年,在印度阿育王的统治时期,对于佛陀教义持有不同见解的教派与传承,总共有十八个,也许还更多。在斯里兰卡也建立了一个传承,由于地处偏远,恰好避开印度的文化动乱,那是婆罗斗教的复兴这动,以及从西方到东方的宗教冲击,这些全都造成了佛教思想新形式的崛起。这传承以它自己的方式发展,较少外来的输入与刺激,它发展出自己对巴利经典的注解与诠释,重点不在于发展新观点以面对其他信仰的挑战,而是增加对巴利经典细节的探讨。有些以譬喻为主,是为了吸引一般社会大众的心;有些则较哲理化与形上化,诉求的对象是学者。
上座部佛教就如此走出自己的风格,尽管印度次大陆上有战争、饥荒与其他文化动乱,上座部还是保留原貌至今,主要是因为它最初是在一个比其他地方都更安全的避风港——斯里兰卡岛上建立的。虽然其他佛教部派也在此弘传,不过,上座部佛教始终是该岛的主要宗教。
这传承最后传播到南亚地区,传教士在不同时期从斯里兰卡与印度出发,到达泰国、柬埔寨、寮国,后来再从这些地方传入西方。上座部在这些地区传播时,仍维持以巴利藏经为信仰主轴的传统。当它在新国家建立时,始终对原始教法保持强烈的尊重与敬意,并尊重佛陀与原始僧伽——最早的林住比丘们的生活型态,这模式就如此被代代传承下来。
(森林传统的衰退与复兴
显然地,千百年来政治情势起起伏伏,不过这传统始终维持不坠。当斯里兰卡的宗教出现危机时,一些泰国比丘就前来扶持;而当它在泰国衰退时,一些来自缅甸的比丘则前来挽救——数百年来,他们都一直相互扶持。因此这传承才能持续流传,且仍保有大部分的原始面貌。
除了衰退以外,这些循环的另一个层面是关于成功的问题。经常,当宗教顺利发展时,寺院会变富有,整个系统接著会虚胖与腐化,然后被它自己的重量压垮。此时,就会有个小团体说:「让我们重新回到根本上!」他们出离世间,进入森林,恢复遵守律法的原始标准,修习禅定,并研究原始教法。
注意这个循环很重要:进步、过度膨胀、腐化、改革,这过程在其他佛教国家的历史上也发生过很多次。诸如西藏的巴楚(Patrul)仁波切,以及中国的虚云老和尚(两者都出现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观察这两位杰出人物的生活与修行,完全符合森林传统的精神。这两位大师选择过最简单的生活,且严格持戒,都是拥有高深禅定与智慧的老师。他们极力避免阶级与俗务的牵绊,透过智慧与戒德的纯粹力量,发挥深还的影响力。这也是泰国伟大森林阿姜们典型的生活型态。
十九世纪中期以前,泰国佛教有各式各样的地方传统与修行,但精神生活则普遍坠落,不只戒律松弛,教法也混杂密咒与万物有灵论的痕迹,且几乎不再有人修定。除此之外,也许最重要的是,学者所持的正统意见(不只是懒散、无知或困惑的比丘),皆认为在此时代不可能证悟涅盘,事实上,甚至连入定也不可能。
这是振兴森林传统者拒绝接受的事,也是导致他们被当时大长老僧伽会③视为异议者与麻烦制造者的原因,其中许多人(包括阿姜查),受到他们自己上座部传统内多数研经比丘们的鄙视,因为森林比丘们主张:「你无法从书本中得到智慧」。
关于这点有必要多加阐述,否则读者或许会质疑,为何阿姜查在某种程度上反对研究——特别是上座部被认为是最尊敬佛语者。这对泰国森林僧的描述是个关键:决定将焦点放在生活风格与个人体验上,而反对书本(特别是注释书)。有人可能会觉得,这种想法过于放肆或自大,或可能是不学无术者的嫉妒表现,除非他了解到,学者的诠释正在将佛教带入黑洞中。总之,那是种有助于心灵改革的情况,正是这种肥沃的土壤,促成森林传统的复兴。
(阿姜曼影响了森林传统
若没有一位特殊大师的影响,泰国森林传统不可能存在于今日。他就是阿姜曼·布利达陀(Ajahn Mun Bhuridatta),一八七O年生于泰国紧临寮国与柬埔寨的乌汶省(Ubon Province)。从当时到现在,那里都是不毛之地,不过也正是这块土地的艰苦与人民的和善性格,成就了世间稀有的心灵深度。
阿姜曼年轻时拥有活泼的心智,他在即与歌谣(泰文morlam)的民俗艺术方面表现优异,并热衷于心灵修行。在成为比丘之后,前往追随一位稀有的当地森林比丘阿姜扫(AjahnSao),向他学习禅定,并了解到严持戒律对于心灵进步非常重要。他成为阿姜扫的弟子,积极投入修行。
这两个元素(即禅定与严格的戒律),虽然从现在有利的位置来看可能并不起眼,然而,当时戒律在整个地区已变得非常松弛,而禅定更是受到很大的怀疑——可能只有对黑暗艺术有兴趣的人,才会笨到去接近它,它被认为会让人发疯或使心灵著魔。
阿姜曼适时且成功地对许多人解释与证明禅定的功效,并成为僧团更高行为标准的典范。此外,虽然地处偏远,他仍成为全国最受敬重的心灵导师。几乎所有二十世纪泰国最有成就与最受尊敬的禅师,若不是直接师承于他,就是受到他的深刻影响,阿姜查也是其中之一。④
阿姜查出生在泰国东北部乌汶省家村里一个和谐的大家庭。约九岁时,他选择离开家里,到当地的寺院居住。他先出家成为沙弥,由于持续感受到宗教生活的习唤,在届满二十岁时便受具足戒。身为年轻的比丘,他研读了一些基本的法义、戒律与经典。之后,由于不满村庄寺院的戒律松弛,以及渴望得到禅定的指导,于是离开这些相对安全的限制,采取头陀(tudong)比丘的苦行生活。他参访了几位当地的禅师,并在他们的指导下修行。他以头陀比丘的形式云游了好几年,睡在森林、岩穴与墓地里,并曾与阿姜曼有过一段短暂但充满悟性的相处时光。
(阿姜查向阿姜曼请益
根据由帕翁努(Phra Ong Neung)比丘所作,即将出版的隆波查传记《乌汶的珍宝》或《莲花中的珍宝》(Uppalamani)有段关于他们相遇的最重要描述:
两安居结束,阿姜查与其他三位比丘、沙弥与两位在家人动身,长途跋涉走回伊桑(1shan,泰国东北方)。他们在邦高(BahnGor)暂停,休息几天后,继续朝北展开两百五十公里的行脚,到了第十天,他们抵达塔帕农(That Panom)的大白塔,一座古代湄公河岸的遗迹,礼拜供奉在该处的佛陀舍利后,便继续行脚。沿途发现路上有森林寺,就留下来过夜。即使如此,那仍是一段艰辛的旅程,沙弥与在家人纷纷要求回头。当他们最后抵达阿姜曼的住处沛塘寺(Wat Peu Nong Nahny)⑤时,一行人只剩下三位比丘与一名在家人。
当他们走进寺院时,阿姜查立即被它祥和与幽静的气氛所感动。中央一座小会客厅,打扫得一尘不染,他们见到几位比丘正在安静地干活,散发出谨慎而沈著的优雅气质。这座寺院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感觉——静默中充满著奇异的活力。阿姜查与他的同伴受到亲切的招呼,并被告知帐伞(泰文glot,撑开蚊帐的大伞)摆设的位置,然后,他们痛快地洗澡,洗去一路的尘垢。
到了晚上,这三位年轻比丘将只层袈裟整齐地披在左肩上,怀抱著既期待又畏惧的忐忑心情,前往会客木屋,向阿姜曼⑥顶礼。阿姜查双只膝跪地爬向大师,另外两位比丘则在他的两侧,他们逐渐接近一个瘦小而年老,却坚毅如钻石般的身影。当阿姜查向他顶礼三次并选择适当的距离坐下时,不难想像阿姜曼深邃而透澈的眼神是如何凝视著他;一位坐在阿姜曼稍微后面的人慢慢挥舞扇子驱赶蚊子。当阿姜查的眼光向上时,瞥见阿姜曼的锁骨明显地突出苍白皮肤上的袈裟,而他的薄唇则被蒟酱汁染红,与他奇异的光采形成醒目的对比。基于比丘之间尊敬戒腊的习俗,阿姜曼首先询问访客,他们出家的时间、在哪些寺院修行、旅途的细节,以及是否对修行有任何疑惑?阿姜查吞了一下口水,是的,他有。他过去一直热心研究律典,不过却遇到挫折。戒律似乎太繁琐了,很难落实,似乎很难持守所有的规则,标准在哪里呢?阿姜曼向阿姜查建议「世间的两个护卫」——惭与愧⑦为他的的基本原则。有了这两种美德,其他的就会随之而来。他接著便开始讲述戒、定、慧三学,四正勤⑧与五力⑨。他的眼睛半闭,声音愈来愈洪亮而迅速,如同在逐步换向更高速的排档。他斩钉截铁地描述,「实相」与解脱之道,阿姜查与同伴听得浑然忘我。阿姜查后来说,虽然他走了一整天的路已筋疲力竭,听到阿姜曼的开示却让他倦意全消;他的心变得平静而澄澈,觉得自己好像从座位上飘到空中。直到深夜,阿姜曼才结束谈话。阿姜查回到伞帐,神采奕奕。
第二晚,阿姜曼给了他们更多的开示,阿姜查觉得他对修行已不再有任何疑惑。他生起前所未有的法喜,现在要做的,只是把了解化成行动。确实,这两晚带给他最大的启发,是阿姜曼的训诫让「见识实相」(sikkhibhuto)。但最清楚的解释,就是给他一个至今仍欠缺却必要的修行背景或基础,即心本身与心里刹那生灭状态之间的区别。
「阿姜曼说,它们只是状态,因为不了解这点,我们才会将它们视为真的,视为心本身;事实上,它们都只是刹那的状态。当他那么说时,事情突然变清楚了。假设心中有快乐——对心本身而言,它是不同的事,是不同的层次。若你了解这点,你就可以停止,可以将事情放下。当世俗谛(世间共许的实相)被如实看见时,它就是腾义谛(究竟的实相)。多数人把每件事都混为一谈,说成心本身,但事实上,有心的状态和对它们的觉知。若你了解这点,就差不多了。」
到了第三天,阿姜查顶礼阿姜曼后,就带著他的夥伴告辞,再次追入普潘(Poopahn)偏僻的森林中。他就此离开沛塘寺,再也没有回来过⑩;不过,他的内心满怀启发,一生受用不尽。
(建立森林修行体系
一九五四年,在经历过许多年的行脚与修行后,他受邀前往靠近出生地邦高村旁的浓密森林安居。这片树林无人居住,是公认毒蛇、老虎与鬼魅的出没处,就如他所说的,是最适合森林比丘居住的理想地点。一座大型寺院围绕著阿姜查建立起来,愈来愈多比丘、八戒女与在家居士前来听他说法,并留下来和他一起修行。如今在泰国与西方,共有超过两百座山丘与森林分院住著他的弟子们,在那里禅修与传法。
虽然阿姜查在一九九二年逝世,他所建立的修行体系仍持续在巴蓬寺与其分院流传。通常一天有两次团体禅修,且有时会有一位资深教师开示,禅修的核心是生活的方式。出家人除了劳动之外,还要染整与缝补自己的袈裟,尽量做到自给自足,并维持寺院建筑与地面的整洁。他们过著简朴的生活,遵从托钵与日中一食,以及限制私人财物的头陀苦行。森林各处散布著比丘与八戒女独居、禅修的茅篷,他们还在树下干净的路上练习行禅。
在西方一些寺院与泰国少数寺院中,禅修中心的地理位置即说明这风格可能略有差异。例如,瑞士的分院是座落在山脚下村庄里的老旧木造旅馆,虽然如此,简朴、安静与严谨的精神,仍是它们一贯的基调。严格持守戒律,在和谐与有条不紊的团体中,过简易与单纯的生活,以便让戒、定、慧能善巧与持续地增长。
除了住在固定场所的寺院生活之外,在乡间行脚,朝圣或寻找独修静处的头陀行,仍被认为是修行的重点。虽然泰国的森林正在快速消失⑾,过去在行脚时经常会遇到的老虎与其他野生动物也几乎绝迹;不过,这个生活与修行方式仍可能持续下去。
这个修法不只在泰国,被阿姜查、他的弟子们与其他森林僧保存下来,它也在印度与其他许多西方国家,被他的比丘与八戒女弟子们延续著,例如:向当地居民托钵维生,只在日出与中午之间进食,不携带或使用金钱,以及睡在任何能找得到的遮蔽处。
智慧是一种生活与存在的方式,阿姜查努力将简单的出家生活形式完整地保存下来,以便现代人依然能学习与修行佛法。
(阿姜查对西方人的教导
有个广泛流传并已得到证实的故事。一九六七年,在新出家的阿姜苏美多抵达并请求阿姜查指导之前不久,阿姜查开始在森林里建造一座新茅篷。正当要安置角落的柱子时,一个帮助建筑的村民问到:「咦?隆波!我们为何要盖这么高?屋顶比平常需要的高出很多呢!」他很困惑,如这种建筑的空间通常都设计成足以让一个人安住即可,—般是八乘十呎见方,屋顶的高度则大约七呎。
「别担心,不会浪费的,」他回答:「有天,一些西方比丘会前来此地,他们比我们高很多。」
在这第一位西方学生抵达后,人潮即连年和缓而持续地涌入阿姜查寺院的大门。从一开始,他就决定不给这些外国人任何特殊待遇,而是让他们尽量适应当地的气候、食物与文化,并进一步利用任何他们可能感到的不适,作为开发智慧与耐心的方法。智慧与耐心,是他认为修行进步的核心特质。
尽管有让僧团处于单一和谐标准的重要考量,不让西方人有任何特殊待遇,但于一九七五年,在因缘际会之下,国际丛林寺(Wat pah Nanachat)仍然在靠近巴蓬寺处成立,专供西方人修行。
说话当时,阿姜苏美多与一小群西方比丘,正准备前往靠近姆恩(Muhn)河畔的分院,他们彻夜停留在朋怀(Bun Wai)村外的小森林,碰巧那里有许多村人是长期追随阿姜查的信众,他们既惊且喜地看著这群外国比丘,一起走在他们满是灰尘的街道托钵,他们询问这些比丘,是否可在附近的森林安住下来,盖座新寺院。阿姜查应许这个计划,这针对与日俱增有志于出家的西方人所设的特别训练寺院,于焉成立。
不久之后,阿姜苏美多于一九七六年受到某个伦敦团体的邀请,前往英格兰建立一座上座部寺院。翌年阿姜查前来,将阿姜苏美多与其他几位比丘留在汉普斯戴德寺(Hampstead Vihara),一栋位于伦敦北方闹街道上的公寓住宅。几年之后,他们搬到乡下,并建立了好几座分院。
(阿姜查的弟子们向西方传法
从那时起,阿姜查的资深西方弟子们,就在世界各地展开建寺与弘法的工作,其他寺院陆续在法国、澳大利亚、瑞士、义大利、加拿大与美国等地成立。阿姜查本人曾于一九七七、一九七九年两度前往欧洲与北美,并全力支持这些新机构的建立。他曾说过,佛教在泰中,就如一棵老树,过去曾繁荣茂盛,现在它老了,只能结出几颗又小、又苦的果实。反之,佛教在西方,就如一株年轻的树苗,朝气蓬勃并充满成长的潜力。不过,它需要适当的照顾与支持,才能顺利地茁壮。
一九七九年访问美中国时,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在西方,英国是个适合佛教建立的好地方,但它也是个古老的文化:美国则不然,它拥有年轻国家的精力与可塑性——这里的每件事都是新的,只有这里才是佛法真正可以兴盛的地方。
当他对一群刚成立佛教禅修中心的年轻美国人说话时,还加入这样的警语:
你们将能在这里成功地弘扬佛法,前提是要敢于挑战学生的欲望与成见(直译为「戳他们的心」),若能如此做就会成功;若无法这么做,若为了讨好他们而改变教导与修行,以迎合人们既有的习惯与观念,你们将会一败涂地。
虽然这本书包含许多清楚的佛法解释,不过若先将本书常用的关键字、态度与概念釐清,或许会更有帮助,尤其是对那些不熟悉一般上座部说法,或特殊泰国森林传统的人而言。
(四圣谛是佛教的基因密码
虽然佛教各种传统中都有静多佛经,但有种说法是,整个教法都包含在他最早的开示——《转法轮经》(Dhammacakka-ppavattana-sutta)中,那是他觉悟不久后,在波罗奈国⑿的鹿野苑对五比丘所说。在这简短的开示中(大约只需二十分钟就可诵完),他解释了中道与四圣谛的本质。这教导通用于一切佛教传统,就如一粒橡树籽包含了最后长成巨大橡树的基因密码一样,一切多采多姿的佛陀教法,都可说是从这「根本智」⒀中衍生出来的。
四圣谛的形成,就如同阿轮吠陀⒁的医方解释:(一)病症:(二)原因:(三)预后;(四)治疗。佛陀总是充分利用当时人们熟悉的架构与形式,此例即是他心中的蓝图。
第一圣谛(病症)是苦(dukkha)——我们会感到不圆满、不满足与痛苦。虽然我们也可能会对一个粗糙或超越的本质,有刹那或长时间的快乐;不过,心总是会有不满的时候。这范围可能从极度痛苦,到一些无法持久的微细乐受——这一切都隶属于「苦」的范畴。
有时,人们阅读第一圣谛,却将它误解为绝对的陈述:「一切领域的实相都是苦的。」这陈述为一切事物作了价值判断,不过那不是此处要表达的意义。若是如此,那就意味著每个人都没有解脱的希望,而觉悟事物存在实相的「法」,也无法带来安稳与快乐;然而,根据佛陀的智慧,是可以的。
因此重点是,这些是「圣」谛,而非「绝对的」真理。它们是在相对真理的意义下,名之为「圣」;不过,当它们被了解时,会为我们带来「绝对」或「究竟」的领悟。
第二圣谛是苦的起因,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渴爱」(巴利语tanha,梵文trsna),原文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口渴」。这渴爱或执著,就是苦的因:可能是对感官欲乐的渴爱、成为什么的渴爱、身分被肯定的渴爱,也可能是不要成为什么的渴爱,或消失、消灭、摆脱的欲望。这有许多细微的面向。
第三圣谛是苦灭(dukkha-nirodha),即预后,nirodha的意思就是「灭」。这意思是,苦或不圆满的经验可能消失,可能被超越,可能结束。换言之,苦并非绝对的真理,只是一种暂时的经验。心可以超越它,获得解脱。
第四圣谛是灭苦之道,是到达第三圣谛的方法,从苦的起因到达苦灭。其处方是八正道,其要素为戒、定、慧。
(颠扑不破的因果法则
佛教的一个重要世界观,是颠扑不破的因果法则——每项行为都有一个同等与反向的作用力。这不只见于物理世界,更重要的是,也适用于心理与社会的领域。佛陀深入实相本质的智慧,让他了解到这是个道德的宇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然即是如此运作。无论是现世受报,或未来世报报,符合因的果报必然会出现。
佛陀并澄清,「业」(巴利语kamma,梵文karma)的关键因素是动机。如同上座部经典中最著名,也最受喜爱的《法句经》(Dhammapada)卷首所说:
心是一切事物的先导:以恶心思考与行动,优愁必将随之而至,就像车辙跟在牛车后面一样;以善心思考与行动,快乐亦必随之而至,如影随形,永不分离。⒂
这个理解,多数的亚洲地区很早以前就知晓并视为理所常然,本书中的许多开示也处处看得到回响。虽然在佛教世界里,它算是一种信仰;不过,它同时也是可透过经验被认知的法则,并非被当成老师的保证或某种文化使命,而被盲目的接受。当阿姜查遇到不相信这说法的西方人时,他不是批秤他们,或驳斥他们持有邪见,或觉得必须让他们以他的方式去看事情。他对有人能以如此不同的态度看事情感到有趣,会请他们描述自己如何看待事情运作,然后由此展开对话。
(每件事物都一直在变化
本书书,另一个他经常反覆谈论的教学重点,是存在的三个特徵。从佛陀的第二次开示(即《无我相经》,Anattalakkhana Sutta),以及他往后的教学生涯中,都一再强调一切现象,无论是内在或外在、心或身,都有三个不变的特徵——无常、苦、无我(anicca,dukkha,anatta),每件事物都一直在变化:没有任何事物能一直圆满或可靠;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真的被说成是「我的」,或有个真实不变的「我」。当这些特徵透过直接体验、了解与觉知时,智慧就真的可说是露出了端倪。
无常是智慧生起的三个要素中的第一个,阿姜查长久以来一直强调,无常的思惟是智慧的首要入口。如同他在<静止的流水>中所说:
在此所说的不确定性就是「佛」,「佛」就是「法」,「法」就是不确定性。凡是看见事物的不确定性者,就看见它们不变的实相。「法」就是如此,而那就是「佛」。若见「法」,就见「佛」;见「佛」,就见「法」。若你觉知事物的无常或不确定性,就会放下它们,不执著它们。
这是阿姜查教学的特色,他习惯使用人们较不熟悉的「不确定性」(泰文my naer)来代替「无常」。「无常」会让人感觉比较抽象或专门,「不确定性」则更能妥贴地传达遭遇变化时心中的感觉。
(透过否定的方式表达
上座部教法一个最重要的特色,以及本书常使用的说话方式,是探讨它们「不是」什么,而非它们「是」什么,以此来解释实相与到达实相的方法。在基督教的神学语言中,这被称为是种「遮遣的(apophatic)方式」——谈论上帝不是什么,相对于「直说的(kataphatic)方式」——谈论上帝是什么。这种「遮遣」的阐述风格,也称为「透过否定的方式」(vianegativa,千百年来,不少重要的基督徒使用遇,其中一个立
即浮上心头的人物,是著名的神秘主义者兼神学家,基督教的圣约翰⒃。这风格的范例从其诗作<登上加氽默罗山>(Ascent of Mount Carmel)即可看出端倪,他如此叙述心目中最直接的灵修方式(即直上山顶):「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即使站在山上,也没什么。」
巴利经典拥有许多相同的「透过否定方式」的风格,常被读者误解为虚无主义的生命观。实相虽然无法往前更进一步,不过我们很容易由此看出误会如何形成,尤其若有人是来自于习惯以肯定方式表述生命的文化。
有一次,在佛陀觉悟后不久,他走在摩竭陀国(Magadhan)乡村的路上,前往寻找之前和他一起修苦行的五名同伴。途中,另一位头陀行者优婆伽(Upaka)看见他走来,深受佛陀外表的震撼。不只因为他是位刹帝利王子,有著皇室的气质;且因他身长六尺以上,相貌堂堂,却穿著头陀行者的破衣服,而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优婆伽深受感动:
「朋友!你是谁?你的脸如此明亮与洁净,你的态度如此威严与平静,你一定发现了什么伟大的真理,朋友!你的老师是谁?你又发现了什么? 才刚觉悟的佛陀回答他:「我是一个超越一切烦恼者,一个全知者。我没有老师,我是世上唯一的正觉者,没有人教我这个——我是靠自己的努力完成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宣称自己已战胜生与死?」
「是的,朋友!我是个胜利者;现在,在这心灵盲目的世上,我将前往迦尸国(Varanasi),敲响无死的鼓声。」
「祝你顺利,朋友!」优婆伽说,然后摇著头,走另一条路离开。(《大事》第一篇,第六页)
(实相难以言传别愈描愈黑
佛陀从这次相遇了解到,直接宣示事实不一定能激发信心,也不见得是与他人沟通的有效方法,因此在抵达迦尸国外的鹿野苑,遇见先前的同伴时,他探取一种更接近「分别论说」(vibhajjavada)⒄的方式,所以才有四圣谛准则的产生。这反映了表达形式的转变,从「我已获得正等正觉」,到「让我们探讨人为何会感到不圆满(苦)」。
佛陀的第二次开示(即《无我相经》),也是他在迦尸国鹿野苑所说,且是让五比丘觉悟的教法,就充分发挥,「透过否定的方式」。在此并不适合详细阐述该经,不过,简单来说,佛陀以寻找自我(巴利语atta,梵文atman)为主题,让人们藉由分析,去发现自我并无法在身或心的元素中找到,藉由如此的陈述,他说:「于是,睿智的圣弟子们,对色、受,想,行,识,皆不再渴爱。」心就这样获得解脱。一旦我们放下错误的执著,实相就会呈现出来。由于实相难以言传,因此最适合也最不让人误会的方式,就是留白,别愈描愈黑——这就是「否定方式」的本质。
(避免谈论成就或禅定的境界
绝大多数佛陀的教法,尤其是在上座部传统中,就是如此表现解脱道的本质,这是遵循它的最好方式,而非热烈地添加说法于标的上。这也是阿姜查的主要风格,他尽量避免谈论成就或禅定的境界,以此对治心灵唯物论(获胜心、兢争与嫉妒),并让他们的目光放在最需要的地方——解脱道上。
若情况需要,阿姜查谈论起究竟实相也很有特色,那就是明快与直接。关于<趋向无为>、<胜义>与<无住>的谈话,都是这方面的范例。不过,若他认为一个人的理解还不成熟,而他们却仍然坚持询问胜义的特质(例如他在<什么是「观」?>中的对话),他会巧妙地回答,如同他在那次对话中所说:「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我们不称它为「任何东西」——它就是那样存在!一切都放下。」(直译为:若那里还有什么,就把它丢去喂狗!)
(教法最重要的元素就是正见与戒
当被问到,他认为什么是教法中最重要的元素时,阿姜查经常回答,根据他的经验,一切心灵提升都得依赖正见与纯净的行为。针对正见,有次佛陀说:「就如黎明预示日出一样,正见是一切善法的先导。」建立正见的意义是,第一、拥有一张值得信赖的心与世间的地图,特别是关于业报法则的正确评价;第二、依据四圣谛去生活,据此将受、想与行的流动,转变成智慧的燃料。将这四点变成罗盘的方位,可以藉此调整我们的理解,并导正我们的行为与动机。
阿姜查将「戒」视为心的大守护者,并鼓励所有认真追求快乐与光明人生的人,都要用心持戒——无论是在家众的五戒⒅,或出家众的八戒⒆、十戒⒇与具足戒(21)。戒律,即善的行为与话语,能直接让心与「法」一致,成为定、慧与解脱的基础。
内在的正见必然导致外在的持戒,反之亦然,它们是相辅相成的。若了解因果,明白渴爱与痛苦的关系,我们的行为自然就会更加调和与自制。同样地,若我们的言行是恭敬、诚实与仁慈的,就能创造出内在平静的因,如此将更容易让我们了解控制心的法则与它的运作,而正见也将更容易生起。
阿姜查经常提起的这层关系有个特别的结果,就如他在<世俗与解脱>中所说,一方面既洞见一切世间法(例如金钱、修道生活与社会习俗)的空性,一方面又完全尊重它们。这听起来可能有些矛盾,不过他了解,中道是解答这类难题的同义词。若执著世间法,就会被它们压迫与限制;而若想要对抗或否定它们,将会发现自己陷于失落、冲突与迷惑中。他了解这点,只要秉持正确的态度,两者都可获尊重,且是以一种自然与自由的方式,而非被迫或妥协的方式。
可能是由于他在这领域拥有深奥的智慧,因此,才能一方面保持比丘坚苦卓绝的传统与苦行,一方面又能完全放松,不会受他所遵循的规则所束缚。对许多见过他的人来说,他似乎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这事实说来可能有些讽刺:他一生中从未有过性经验;没有钱;不曾听过音乐;每天经常得腾出十八至二十个小时待人接物;睡在一张薄薄的草席上;有糖尿病与各种疟疾症状;很高与巴蓬寺有「世上伙食最差」的名声。
(阿姜查训练弟子的方法
阿姜查训练弟子的方式有许多种,教导当然是用口说,我们已谈过不少。不过,多数学习过程都是因势利导,阿姜查了解,要让心真正学到「法」并被它转化,这课程就应藉由体验而吸收,而不只是智力上的了解而已。因此,他运用一万条出家生活、团体活动与头陀行的事件与观点,做为教导与训练弟子的方式,包括:社会工作计划,学习背诵规则,帮忙处理日常琐事,随机更改时间表等,这一切都拿来作为研究苦的生起与灭苦之道的道场。
他鼓励做好准备学习一切事物的态度,就如在<法性>的谈话中所说。他会一再强调,我们就是自己的老师,若具有智慧,一切个人的问题、事件与自然的面向,都能指导我们;若愚昧无知,即使佛陀出现在眼前解释一切事物,也无法让我们产生深刻的印象。这智慧也出现在他处理问题的方式上——他更常回问对方来自何方,而非根据他们的主张回答问题。通常当被问到某些事时,他会先接受问题,慢慢将它拆开,然后再将片段还给提问者,接著他们就会了解它是如何组成的,且会惊讶阿姜查让他们回答自己的问题,以此完成对他们的指导。当被问到他如何能经常做到这点时,他回答:「若这人不是已知道答案,不会一开始就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所鼓励并贯穿本书教导的基本态度,还有:第一、必须于禅修中培养一种深切的发心;第二、善用修行环境以培养忍辱。后者近来较少受到重视,尤其是在西方讲究「速成」的文化之下,不过在森林生活中,它几乎被视为心灵训练的同义词。
(了解苦的因并放下
当佛陀首次开示出家戒时,他是在竹林精舍对一千两百五十位出家弟子说的,他的第一句话是:「忍辱,是让心从恶法中解脱的最佳方式。」(22)因此当有人前来向阿姜查诉苦,说她们的丈夫如何酗酒与今年的作物歉收时,他的第一个反应经常是:「你能忍受它吗?」这里说的不是男子气概的表现,而是指出超越痛苦事实的方法;不是逃避、耽溺或单靠意志力咬牙撑过,不!鼓励忍辱是说在困境中保持稳定,确实领会与消化痛苦的经验,了解它的因,并放下它们。
阿姜查的教学,当然有许多场合是同时对在家人与出家人说的,不过也有许多例子并非如此。这是阅读本书广泛题材时应牢记在心的要点。例如,<使心变好>的谈话就明显是针对在家听众——一群前来巴蓬寺「供养僧团并为自己求功德」(泰文tam boon)的人;而<欲流>则只对出家人说,在那例子中只有比丘与沙弥。
这种区别,不是因为某些教导是「秘密」或比较高级的,而是基于因材施教的原则。在家人的日常生活,当然会有不同的考量与影响范畴,例如他们必须试著找时间禅修、维持一份收入,以及与配偶共同生活——而出家人则没有这些考量。此外,最特别的是,在家团体不必持守出家的戒律。阿姜查的在家弟子一般而言只需遵守五戒,而出家人则需遵守八戒、十戒乃至两百二十七条具足戒等不同程度的戒律。
当他单独教导出家众时,焦点则会更放在出家生活方式上,以此为关键的训练法;因此,会著重于教导那种生活方式可能产生的障碍、陷阱与荣耀。由于泰国寺院的比丘,平均年龄通常介于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他们必须严格遵守独身的戒律:因此,阿姜查需要善巧地疏导不安与性欲的能量,那是比丘经常会面临的问题。当这些能量获得适度引导之后,人们就能控制与运用它们,且加以转化,这将有助于禅定与智慧的发展。
(修行时多受点打击是很自然的
在一些例子中,对出家人的谈话语气,要比对在家人严厉得多,例如在<「法」的战争>中的谈话。这种表现方式,显露出某种「不收犯人」的风骨,那是泰国森林传统许多老师的特色。这种说话方式的目的是为了激起「战斗意志」——无论事情多么困难,都要作好承担一切苦难准备的心态,达到智慧、忍辱与正信。
有时这种态度在请气上会显得过于强硬或好斗,因此读者们应谨记,这些语言背后的精神是为了激励行者与鼓舞内心,在面对各种挑战时提供支持的力量,让心顺利地从贪、嗔、痴中解脱出来。正如阿姜查所说:「所有认真修行的人,都应期待经历许多摩擦与困难。」心正在接受训练,以便对抗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气,因此多受点打击也是很自然的。
关于阿姜查在这方面的教导,尤其牵涉到「更高」或「胜义」的词汇时,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不会独厚出家人。若他觉得一群人都已可以进入最高层次的教导时,他会自由与公开地传授,无论对象是在家人或出家人。例如<趋向无为>,或在<静止的流水>中所说:「人们一直在学习,找寻善与恶,但对于超越善与恶的东西,则一无所知。」和佛陀一样,他从来不会,「留一手」,他只根据何者对听众最有利而选择教什么,不在乎他们持戒的多寡与身分的高低。
(阿姜查强调修行的实用性
阿姜查最为人所知的特色之一,是敏于排除与泰国佛教修行有关的迷信。他强烈批评充斥在社会中的巫术、护身符与算命,也很少谈论前生或来世、他方世界、天眼或神通经验。若有人来向他询问下次赢得乐透彩的号码秘诀(这是一些人前往拜访著名阿姜的常见理由),他们通常会得到很简短的忏悔。他了解,「法」本身就是最无价的珍宝,能提供生命中真实的保护与安全,却因无益于世间的轮回,而一直受到忽视。
他为了消除一般人认为佛法过于高深的共通信念,便一再强调佛教修行的效益与实用性——出于对他人真实的慈心。他的批评不只是推翻他们对于好运与巫术的幼稚依赖,且更希望他们能将时间与精力,投资在一些真正有益的事情上。
虽然他毕生努力破除迷信,不过他于一九九三年的葬礼,却因周围大环境的扭曲而令人啼笑皆非。他于一九九二年一月十六日逝世,在一年后举行葬礼,他的纪念塔有十六根柱子,各三十二公尺高,地基也有十六公尺深,因此乌汶地区许多人选购彩票的号码,皆同时押注一与六。翌日当地报纸的头条新闻是:「隆波查给弟子们的最后礼物」——一与六大获全胜,许多当地的组头甚至因而破产。
(阿姜查的教学充满高度的幽默感
前述的故事,将我们引入阿姜查教学风格的最终特质。他不只拥有令人惊讶的机智,且是位天生的演员。虽然在表达方式上,他可以冷酷与严峻,或敏感与温柔,不过他的教学始终充满高度的幽默感。他有瓣法运用机智让听者打开心房,不光是逗人笑,而是为了让实相更有效地被传达与接受。
他的幽默感,以及对于生命荒谬悲喜剧的别具慧眼,让人可以用自嘲的方式认清事实,然后被导向更明智的观点。它可能是与行为有关的事情,例如他曾做过一次著名的表演,示范许多拿僧袋的错误方式:挂在背上、吊在脖子上、抓在手上、拖在地上……;或也可能是与一些个人痛苦奋斗有关的事。有一次,某个年轻比丘垂头丧气地来找他,他见识了世间的悲哀,以及生死轮回陷阱的可怕,他若有所悟地说:「我再也笑不出来了,一切都如此令人哀伤与痛苦,」四十五分钟之后,透过一只小松鼠练习爬树屡试屡败的图书故事,这比丘笑到捣著肚子跌滚在地上,一边抽搐,一选泪流满面,久久无法平复。
(佛陀也不能逃避死亡
在一九四八年雨安居期间,阿姜查病得非常严重,出现了一些明显的中风症状。他的健康在最后几年已非常不稳定——有晕眩与糖尿病的问题——如今颓然垮下。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接受各种治疗,包括几次手术,不过却不见起色。衰退的情况持续到翌年中,他陷入瘫痪,只剩下一只手稍微能动,此时他已失去说话的能力,不过还能眨眼。
接下来的十年,一直持续这样的情况,他能控制的身体部位愈来愈少,终至丧失一切自主的能力。在这段时间,经常听说他仍在教导弟子:他的身体不断地诉说病与老的本质,那是人所能法控制的,不是吗?是的,他说的正是一件大事——任何一位大师,甚至连佛陀自己,都不能逃避这不可改变的自然法则。要得要平静和自由,就要努力修行,不将自己等同那具会改变的身躯。
(阿姜查以身体示范生命的不确定性
在这段时间,不管他的限制有多严重,除了以身体示范生命的不确定性,以及让他的比丘与沙弥有机会藉由看护提供支持之外,他还是偶尔会设法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教导。比丘们经常得轮流工作,一次三或四个人,二十四小时照顾阿姜查的身体需求。在一次特殊的情况下,有两位比丘发生争吵,根本忘了(经常发生在瘫痪或昏迷的病人周围)房里还有另一个人可能完全清楚所发生的事。若阿姜查能正常行动,根本无法想像他们会在他的面前口沫横飞。
当口角愈来愈激烈时,房间一角的床上开始骚动。突然间,阿姜查剧烈地咳嗽,据描述,吐出一块相当大的痰,划破长空,穿过两位当事者,「啪」地一声击在两人身旁的墙上。无言的教化如当头棒喝,争吵嘎然而止,尴尬地画上句点。
在他生病期间,寺院的生机仍如以往旺盛。大师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帮助僧团适应公共决策,以及不以最敬爱的老师为诸事中心的生活观念。一般而言,在如此一位大长者去世后,一切事物就迅速瓦解,弟子们各奔前程的情况并不少见,这位老师的遗产在一、两代后就消耗殆尽了。由此也许可以看出,阿姜查训练人们建立自信有多么成功:他生病时,在泰国与世界各地大约有七十五座分院:到他去世时,数目则增加到超过百座,现在则已超过两百座。
(布施精神的呈现
十年前他去世后,他的僧团为其安排葬礼。与他生活和教学的精神一致,这葬礼不只是个仪式,同时也是一次闻法和修法的机会。时间超过十天,每天都有好几段团体禅修与开示,由国内最有成就的法师所主持。在那十天当中,共计约有六千名比丘、一千名八戒女与超过一万名在家人在森林里扎营。除此之外,在修行的时段,估计约有一百万人前来参加:在火葬那天,包括泰国的国王、王后与首相,总计四十万人,来到寺里。
再一次,在阿姜查毕生维护的精神标准下,整个丧礼的过程都未花半毛钱:食物是由四十二个免费厨房提供给每个人,由许多分院管理与贮存;价值超过二十五万元的法本免费分送出去;瓶装水由当地一家公司大量提供;当地客运公司与其他附近的卡车车主,每天早晨载运上千名比丘,到该区的村庄与城市进行托钵。那是个慷慨而隆重的葬礼,也是个向这位伟人道别相称的方式。
这套开示录能够编辑出版,也是同样布施精神的呈现。能获得阿姜查僧团准许,将他的教导付诸贩售,是很难得的(通常他的书都是由在家信众赞助,然后免费流通)。事实上,这是从阿姜查传法以来,获得英语授权的第三本书。
这套合辑囊括许多先前以英语出版,并免费流通的阿姜查法语。智慧出版社(Wisom Publications)请求应允将这些谈话编辑与印刷成书,是为了能将阿姜查的教导,带给比透过僧团管道更广大的读者。这似乎是个高尚的动机,因此获得阿姜查僧团的完全支持。另外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因为它恰巧是在阿姜查逝世十周年完成的。
愿这些教导,能为追求解脱道者提供有益的思惟,并有助于建立觉醒、清净与平静之心。
阿玛洛比丘(Amaro Bhikkhu)
于无畏山寺(Abhayagiri Monastery)
2002年1月16日
(本文作者于一九五六年出生于英国,一九七九年由阿姜查剃度出家。他目前是加州无畏山寺的共同住持,属于阿姜查传统的一支。)
注释
①八戒女:泰国僧团由比丘和沙弥组成,并无比丘尼和沙弥尼。不过,有一种穿白衣、剃髪的女性修行者,称为「梅齐」。她们是长期或终生受持八关斋戒的学法女,寄住在佛寺里特辟的地方,听闻比丘的教戒,也接受信施者的供养。这是南传佛教比丘尼传承断绝下,让女性出家修行的一种方便。因终生受持八关斋戒,所以又称为「八戒女」。
②尼连禅河(Neranara):为恒河支流,位于中印度摩揭陀国伽耶城东方,由南向北流。
③1902年,泰国政府通过「僧伽法案」,建立了一个以暹罗教会长老(由曼谷当局任命)为首的僧伽组织,其中属于中央的僧伽行政组织是大长老僧伽会,以僧王为首。先前自治、隶属不同传承的比丘,皆归于拥有标准经文与常规的暹罗宗教体制的一部分。
④泰国学者卡玛拉·堤雅瓦妮特(Kamala Tiyavanich)所著的《森林回忆缘——二十世纪泰国云游僧传奇》(Forest元Recollection:Wandering Monks in Twentieth-Century Thailand)一书中,对阿姜曼以下的九位传承弟子,以及僧森林僧的修行生活有详尽的描述。(本书中文节译本由法耘出版社于2003年12月出版)
⑤今日的沛塘寺(Wat Peu Nong Nahny)位于泰国东北的沙功那空省(Sakon Nakhon)帕那尼空县(Phanna Nikhom)那那依乡(Nanai),直到1982年,该处成为正式的法宗派寺院,并以阿姜曼的巴利语法号,命名为「布利达陀」(Pa Bhuridatta)森林寺。
⑥当时阿姜曼七十九岁,阿姜查三十一岁,阿姜曼于翌年(1949)逝世,之后弟子们便各自云游去了。
⑦惭(hiri)是对恶行感到厌恶,愧(ottapa)是对恶行感到害怕,两者的作用都是不造恶。佛陀称此二法是世间的守护者,因为它们能制止世间陷入广泛的不道德。
⑧四正动(cattari sammappadhanani):又名「四正断」,意指策励身、口、意的修行,不令放逸。即:(一)已生恶令断除;(二)未生恶令不生:(三)未生善令生起;(四)已生善令增长。
⑨五力(panca balani):指五种破恶的力用,即:(一)信力——对三宝虔诚,可破除一切邪信。(二)精进力——修四正勤,可断除诸恶。(三)念力——修四念处以获正念。(四)定力——专心禅定以断除烦恼。(五)慧力——观悟四谛,成就智慧,可达解脱。
⑩阿姜查并未说明何以急著离去的原因,他只是提到住在那里有一些障碍存在。
⑾森林快速消失的原因很多,如普遍铺设道路与铁路、丛林战争、砍伐树林,还有大自然的洪水灾难等,都剥夺了森林僧的修行空间。
⑿波罗奈,梵名Varanasi,巴利名Baranasi。中印度古王国,又称波罗奈斯国、波罗捺国。旧称伽尸国(Kasi),近世称为贝那拉斯(Benares),即今之瓦拉那西(Varanasi)。佛常游化至此教化众生,系六大说法处之一,今城内有数以千计之印度教寺庙,其中有著名之金寺。
⒀根本智又名如理智、无分别智、正智、真智等,即符合真理无分别之真智,因它乃生一切法乐,出一切功德大悲之根本,所以称为根本智。
⒁阿轮吠陀(ayur-vedic)又译「寿命吠陀」。一种古代印度医学,其主要原理均源自吠陀。目前在印度的阿轮吠陀中心仍实行这种医术。
⒂法救尊者所译的(法句经·双要品)说:「心为法本,心尊心使,中心念恶,即言即行,罪苦自追,车轹于辙。心为法本,心尊心使,中心念善,即言即行,福乐自追,如影随形。」(《大正藏》卷四,页562上。)
⒃空约翰(St.John of the Cross):西班牙讨人与神秘主义者,与圣泰瑞莎(St.Teresa of Avila)共同于1568年创设加尔默罗(Carmelites)赤足冥想修会。他有诗作<灵魂的暗夜>(Dark night of the Soul).
⒄分别论说(vibhajjavada):由多方面分别解说一切法,对未尽理之说,更须分别论究,故称「分别论者」,与上座部关系密切。
⒅五条训练自己身口善行的准则: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与恶口、不使用麻醉品。
⒆八戒:即八关斋戒,是佛陀为使在家信众有机会学习出家生活,藉以长养出世善根,而特别开设的方便法门。共有八条戒律:(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六)不著华鬘、不香油涂身;不歌舞倡伎,不故往观听;(七)不坐卧高广大床;(八)不非时食。
⒇十戒:即沙弥或沙弥尼受持的十条戒律,是从五戒的基础上,加了五条与世间俗欲隔离的规定,而成为养成僧伽人格的训练。其内容是:(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六)不著华鬘、不香油涂身;(七)不歌舞倡伎,不故往观听;(八)不坐卧高广大床;(九)不非时食;(十)不捉持金银宝物。
(21)具足戒:即指比丘与比丘尼戒。「具足」是旧译,新译作「近圆」,「近」是邻近,「圆」是圆寂(涅盘),「近圆」意指能清净受持比丘、比丘尼戒,便已邻近涅盘了,因每条戒都可以长养定慧、解脱生死。沙弥或沙弥尼要年满二十岁才可受具足戒,成为比丘或比丘尼。在《巴利律》中,比丘有二百二十七条戒,比丘尼有三百一十一条戒。
(22)这些话是佛陀于二月满月时,在王舍城附近的竹林精舍,对一千两百五十名出家弟子所举行一场著名教导的开场白。后来的满月筋(Magha Puia)就是为纪念这日子。此「波罗提木叉教戒」(Ovada Patimokka),形成《法句经》的183-185颂——「一切恶莫作,一切善应行,自调净其意,是则诸佛教。」(183颂)「诸佛说涅盘最上,忍辱为最高苦行。害他实非出家者,恼他不名为沙门。」(184颂)「不讲与不害,严持于戒律,饮食知节量,远处而独居,勤修增上定,是为诸佛教。」(185颂)